花痕沒有立即說話。

此刻，她面對著的雖是窗外的晨光，可在她眼瞼後閃爍光亮的，卻是昨晚的上弦月色——以及月色之下，縱刀獨立的少年側影。

彼時，有某種沈悶微熱的情緒開始在腹中發酵，其中混合著不甘、渴望與焦灼……直到現在，她都無法辨明居於所有那些心情之上、統攝著它們的“總體”。

但她明白醞釀於其中的“未來”——那個她想讓自己置身其中的未來。

“我……”

她聽到喉嚨裏流出了指代自己的單詞，這讓她的心臟抽緊了一瞬，多年來謹慎克制的習慣告訴她，說到這裏應該停止了，繼續往下就只是沒意義的空口白話。然而，翻滾於“某種情緒”中的熱量不許她這麽做。

要說出來。

“我，”她擡起頭，看著花千尋深色的瞳仁，輕聲說，“想要變強。”

這句話，如果無法說出來，那也就無法做到。

“想要變得更強。”她向著自己的“意志”如此確認。

在她話音落定之後，花千尋一開始只是低頭默然，這讓她好不容易積起的勇氣一分分消散，臉上有可疑的溫度朝外蒸騰，只能抿住嘴唇強迫自己不許說出轉圜的話。

忽然，一抹微笑從總管唇邊掠過，迅速地消失在了更恭謹的態度中。

“痕小姐的意思，在下大致明白了。”總管的聲音簡潔有力，“如此一來，在下原本還在困擾該如何向您提起的一件事，也就有了順理成章說出口的理由。”

花痕一怔，“是什麽？”

總管斂目恭聲：“繼芷小姐與懸少爺之後，我願意再次接受老爺的委托，肩負起教導您的責任，痕小姐。”

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以至於花痕完全無法迅速應答。但，她也只不過凝滯了幾秒鐘，就作出了不需考慮的回覆。

“是。”她朝即將成為自己戰技教師的女性低頭說，“以後就拜托您了。”

桌上的紙張被風吹得“嘩啦啦”作響，空氣中隱隱有了幾分涼意。秋天，大概真的要來了。

送走花千尋，花痕總算有了一段空閑時間來閱讀學園資料一厚疊。看看外面天氣很好，她順著緩坡一路往下，不知不覺就到了學園的公共區域——豎立著蛇人雕像的圓形廣場。

廣場周圍一溜小店已經全部開門營業，其中一間用金屬管堆疊起來、讓人想到蓬皮杜藝術中心的店鋪吸引了她的眼球。店面相當寬敞，門楣上方以暗色金屬勾刺出店名：谷神星咖啡。整幢建築散發出冰冷堅硬、不容人親近的後現代氣息。

簡直像在逆反心理發作，她朝著不具備親和力的咖啡館走過去，推開門。

店內環境出人意料地舒適，左邊角落坐著一名穿制服的黑發少年。聽聞門聲，他發梢微動側目——

花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上門後退三步。

為什麽那家夥也在啊！

她盯著門扇冷靜了五秒鐘，這才重新推門而入。立即，充滿活力的聲音從吧臺後噴薄而出——“歡迎光臨谷神星，我是法樓！把速溶咖啡趕出這個星球！”

作出無情發言的是吧臺後的高個子男人，他穿著和季節完全不搭調的草履蟲圖案鮮艷花襯衣，頭發高高束成馬尾，身上散發出無與倫比的熱帶氣息。在他喊出歡迎詞時，花痕餘光瞥到角落裏的夜鶯不聲不響地用手捂住了耳朵。

帶著囧囧的心情，她走到吧臺前坐下點了一杯普通清咖啡。法樓麻利地開始制作飲料，手底下嫻熟工作，嘴上還在和她聊個沒完。花痕本來不是熱衷聊天的人，可也忍不住覺得聽他講話很愉快，這大概也是一種了不得的技能吧。

話題間隙，她用不起眼的動作朝旁邊瞄。角落的單人沙發裏，夜鶯正支著額頭翻閱她昨天送去的一大堆文檔，面前的咖啡杯已經空了，少年的神情卻還是有幾分倦懶，看上去就像只大清早沒睡醒的黑貓。

……唔，還處於低血壓狀態誒，看上去……

正腦內吐槽種種惹人生氣的內容時，冒熱氣的飲料“砰”地擺在了她面前，法樓眼睛裏閃著星星萬分期待地盯著她，“快喝一口，然後讚美我”

……我被燙死也沒關系咯？

雖這麽想，她還是逆來順受地小小抿一口滾燙的咖啡，眼睛頓時一亮，“好喝><”

法樓立即仰天長笑，“那是當然，這種茜草科常綠小喬木可是我的本家！”

“……你是想說你是咖啡族的武器吧？”

“喔~~不錯嘛，現在很少有基礎這麽好的新生了。去年我還見過一個女生，十五年來一次都沒有去過植物園。”

花痕想說自己也只去過動物園，法樓卻已經轉換了話題，“說到植物園，今天的報紙講了件蠻有意思的事。”他伸手把扔在吧臺一角的《花國日報》拉過來，“嘩啦啦”翻到某一頁指著一篇文章給花痕看，“說有個地方的植物園裏出現了大規模的枯萎事件，懷疑是某種寄生類植物搞的鬼，我估計很快就會有人去處理了。其實要不是我得看店，我倒是……”

他說出“寄生植物”的瞬間，店內另外兩人同時心中微凜。花痕條件反射偏頭看向夜鶯，恰好他也正朝她擡起視線，暗紫眼瞳與墨黑鳳目無聲對視了一剎。

“……”

不知為什麽覺得有點窘迫，花痕迅速低下頭，假裝在看法樓指著的那篇報導。盡管心不在焉，可“蒲月市市立植物園”幾個字還是清楚地映在了她眼底。

幾乎不可能有第二種解釋。

就在她捧著咖啡杯想象這件事會怎麽發展時，身後傳來了推桌子的聲音，緊接著，是腳步聲。

一只修長漂亮的手越過她的肩膀，拿起報紙。

短暫的沈寂，少年清淡的話音隨之而起，“植物園，你去過麽？”不等她回答，他已經自顧自說了下去，“我記得沒有。”

坐在高腳凳上的花痕頓時往下滑了一點，“……這麽毫不掩飾地展露跟蹤狂屬性真的沒問題嗎？”

“哼。”

的確很不可思議，但夜鶯就是這麽哼了一聲。他放下報紙，淡淡地說：“那麽，植物園大概就是某雜草的老巢。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真是做花肥都不配的蠢貨。今晚，可以麽？”

花痕又往下滑了一點，“我還以為你通常不問別人的意見……”

“沒錯，我通常不問。”少年鳳眼微側，“你快從凳子上掉下去了。”

還不都是你害的！花痕怨恨地重新坐穩，擡頭卻正迎上法樓匪夷所思的表情。他拎著馬克杯和抹布，看看花痕，又看看夜鶯，半天蹦出一句：“所以說，你們兩個是認識對方的咯？雖然已經在我的店裏同時待了十分鐘互相既不說話也不對視但其實是認識的是認識的認識的咯？！”

！！！

僵硬的線條爬上了某兩人的肩膀。

下一秒。

“……請不要再說了！”

“……再不閉嘴斬了你去餵食人花。”

嘎——嘎——嘎——

大白天的，烏鴉從谷神星上方可疑地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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